第79期专题文章——2024年3月号
斯特灵教授 (Prof. Gregory E. Sterling)
耶鲁大学神学院院长
(11月4日,耶鲁大学神学院院长斯特灵教授应邀于香港中文大学崇基学院礼拜堂六十周年院庆感恩崇拜暨2023神学日中证道。以下为当日讲章 “Have We Lost our Moral Compass? (Matt 5:33–37)” 之中文译本,由龚立人教授翻译,叶菁华教授修订而成。)
让我先向所有即将毕业的同学们表示衷心的祝贺。你们不仅获取了学位,而且是从一所一流大学获得。你们属于社会中的一个特别群体。我向所有与你们共同度过艰辛时光的配偶和伴侣,以及一直支持你们的父母,致以最热烈的祝贺。恭喜大家!
大学的存在是为了应对人类所面临的重大课题。神学院的存在是为了应对这些问题中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的伦理和灵性课题。我想谈谈世界上其中一个最基本的需要,并你们可以贡献的。
2017年1月17日,白宫新闻秘书尚恩.史派瑟 (Sean Spicer) 声称前一天的总统就职典礼吸引了「有史以来观看就职典礼人数最多的人群—无论是亲临还是在全球。」对于经常观看就职典礼的美国人来说,这个声明显然是错误的。五天后,查克.托德 (Chuck Todd) 在Meet the Press的一次采访中问到美国总统顾问凯莉安.康威 (Kellyanne Conway),为何史派瑟说出了「可以证明为错误的事实」。康威回答,史派瑟是在提出「另类事实」(alternative facts)。托德回应:「等一下。另类事实?……另类事实不是事实,是谎言。」他们的对话以及其他追随这对话的使「另类事实」成为美国文化中的流行语。从深夜谈话节目主持人到严肃的新闻媒体都在谈论这词。甚至德国和奥地利的语言学家也将「另类事实」评选为2017年的「非词语」(un-word)(意思是侵犯人权或违反民主原则的词语)。
尽管我们可能会对吉米.法伦 (Jimmy Fallon) 的「两个真相和一个另类事实」等节目发笑,以及其他对这词汇的讽刺,但这个课题是严肃的。史提芬.史匹堡 (Steven Spielberg) 明白其中的危险。在为电影《战云密报》(The Post) 获奖的致辞中,该片记录了《战云密报》对于水门事件报导的决定,史匹堡说:「我们在进行一场决战,这不仅是关于对另类事实的决战,更是为客观真相而战。」虽然认识论学者可能会对「客观真相」一词进行辩论,但史匹堡的观点是站得住:我们有道德义务准确报导,或者用老派英语的说法,讲真话。
这不是一个新课题。今日经文回答古代世界的一个挑战,他们精心制定誓约系统,确保一个人不是说出「另类事实」而是讲真话。古代人和现代人都希望肯定他们的话是真实。与耶稣同时代的著名犹太五经释经家斐洛 (Philo of Alexandria) 抱怨说,亚历山大港存在著一些人,「即使在没有任何可以有利益的情况下,有一种对寻常事物作出不断地和无思考地发誓的坏习惯,而这些事物根本没有任何争议」(Decal. 92)。这有如等同美国的现代说法:「我在我母亲的坟墓发誓」(I’d swear it on my mother’s grave) 或「我在一堆圣经发誓」(I’d swear it on a stack of Bibles) 或 “I swear up and down”。(按:意即「我发誓是绝对真的。」)
耶稣讨论六个反论的第四个,针对当时的宗教实践与他自己就对错的理解。这段经文开头提到了当前的实践,正如每个反论所做的那样,你们听过有这样的话:不可背誓,所起的誓总要向主谨守。这对旧约教导的总结是耶稣同时代人的理解。你们熟悉最著名的经文:《十诫》禁止妄称耶和华的名(出埃及记20:7),以及作假见证(出埃及记20:16;申命记5:17)。利未记中的圣洁法典警告不要不公正地指著上主的名发誓(利未记19:12)。斐洛掌握这个基本观点,他说:「如果有人被迫在任何问题上发誓—只要它不被法律禁止—他应尽他全部力量和一切能力履行他的誓言,不让任何事物阻止他实现他的决定」(Spec. 2.9;参见12)。
这经文提及其中一些人试图以四种方式绕过必须履行誓言的要求,即用其他东西代替上主的名字,理据是如果在誓言中不提到上主,就没有绝对的义务去履行。有趣的是,《米书拿》(Mishnah) 承认一些拉比认可了同样的四种迂回方式作为逃避誓言的条款 (m. Sebu. 4.13; m. ned. 1.3; m. Sanh. 3.2)。这四种替代方式从最高和最广泛的(天堂)到最小和最个人的(我们的头)。第一和第二种替代方式是指著天和地发誓,但这是不可接受的,因为天是上主的宝座,地是上主的脚凳,正如以赛亚书66:1所宣称的。第三种是指著耶路撒冷发誓,但这也是不可接受的,因为诗篇48:5,耶路撒冷是大君王的城市。最后,一些人指著自己的头发誓—今日仍然有人使用这种方式,「我以我的头发誓,这是我……」(I swear on my head it’s me who)—但这也是不可接受的,因为人类对他们生命缺乏绝对终极权力,正如耶稣以生动谚语式的表达,我们「不能使一根头发变黑变白」。
耶稣说「甚么誓都不可起」(和合本),以此扫除所有这些迂回方式。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声明,因为旧约允许起誓和许愿。甚至上主指著自己起誓(创世记22:16)!这声明如此鲜明,以至于它成为在基督教传统中重大争议。有些团体将此理解为绝对禁止所有誓言,即使是外界要求而非个人发出的誓言,例如法庭上的誓言。最明显的例子是重洗派传统和贵格会。列夫.托尔斯泰 (Leo Tolstoy) 更进一步,认为这个禁令要求消灭法庭!(《我的宗教》[纽约1885年],27–37)。然而,这种激进解释是有问题的。如果这个禁令追溯到历史上的耶稣—我倾向于认为如此,基于马太福音 (5:37) 与雅各书 (5:12) 和游斯丁 (Justin Martyr) (Apol. 1.16.5) 中有类似之处—值得注意的是,新约中的其他经文允许起誓。看来,更合理的解释是这是对诚实的要求。这意味着「另类事实」或乔治.奥威尔 (George Orwell) 在他的未来小说《1984》中描述的「双重思想」(Doublethink) 没有立足之地。
耶稣在最后的陈述中清楚地表明这点:「你们的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换句话说,你不能说是而含意不是,也不能说不是而含意是。不能一方面「我在我母亲的坟墓发誓说是」,另一方面「我在一堆圣经发誓说不是」。我们必须是我们所说的那人。让我举个例子来说明:
在电影《甜心先生》(Jerry Maguire) 中,汤告鲁斯 (Tom Cruise) 饰演一位花言巧语的体育用品经纪(这电影基于1993年利.斯坦伯格 (Leigh Steinberg) 的真实经历)。受到其客户严重受伤的孩子冲击下,他的道德观念突然发生了逆转。在顿悟中,汤告鲁斯饰演的杰瑞,为他工作的公司撰写了一份使命宣言,消除了经纪的贪污和以自我利益放在首位的心态,提升经纪与客户之间真诚关系。这个转变让他失去了工作。当他试图联系他的客户时,却发现他的客户很快就消失了。他决定去拜访一位重要客户,年轻人Cush,他预计Cush将成为美式足球联盟 (NFL) 选秀头号选手。他问候Cush的父亲马特 (Matt) 并提供合同。马特回应说他们不需要书面合同,「我的话就是我的担保,坚如橡木。」杰瑞接受了他的话。在选秀大会上,杰瑞去Cush和马特的饭店房间拜访,才得知马特改变主意,选择了杰瑞以前的公司,因为他们更有能力帮助Cush。杰瑞说:「坚如橡木」,然后离开了房间。
也许你认为这类情况只会发生在电影或书籍中,但那是错误。当我在高中时,我在俄勒冈州东部一个农场为一些家庭工作。阿米克斯农场 (Amicks) 种植了一种用于牛饲料的苜蓿或干草。一位拥有大量牛群的邻居找农场主人沃德 (Ward),他们就沃德的苜蓿农作物达成了价格协定。一周后,另一位牧场主人找沃德,询问是否可以购买他的苜蓿。沃德说他已经卖掉了。这位牧场主人问他是否有合同还是只有口头协议。当沃德告诉他,他们只握手。第二位牧场主人提出的价格要比第一位牧场主人同意支付的价格高得多,并补充说他了解第一位牧场主人,如果有人给他提供更好的交易,他会很快忘记这次握手。沃德拒绝了,他说:「对不起。我说过的话就是我的承诺。」我不知道沃德要为这次握手牺牲了多少,但我知道他保护更有价值的东西。
耶稣的教导关乎品格,道德品格多于言语。如果我可以最后一次引用斐罗,这是古代犹太人理解不可妄称上主的名之意思。他写道:「善良之人的话语。…应该是一种誓言,坚定不移,绝不虚假,稳妥种植在真理之上」(Spec. 2.2)。耶稣禁止宣誓反映一事,即我们的言语并不总是真实的;只有在宣誓的情况下,它才能被信赖为可靠。因此,当我听到有人说「我可以在一堆圣经上起誓」,我立刻感到怀疑,因为宣誓告诉我,除非有某种支持,否则他们的话就是不可信的,这使我对他们产生质疑。
我不知道你所在的媒体对美国政治有多少报导。我希望很少,但担心你可能有相当多的资讯。我承认,我对许多政客丢弃他们的道德指南针,为了党派忠诚和意识形态,要不就视而不见,要不就合理化说谎、作弊、道德败坏和腐败等感到深深的尴尬。据报导,最近一位总统在椭圆形办公室内发表了30573次虚假或具有误导性的言论。任何人都会犯错,但这已经超出了简单的错误。有一位代表长岛的国会参议员,离我的地方不远,他在竞选筹款方面说了太多谎言,行为也非常欺诈,如今他面临23项联邦控罪。然而,他所属的政党只有很少成员要求他下台(值得称赞的是,地区政党已多次要求他辞职)。有一位来自邻近州份的另一个政党的参议员被指控接受埃及的贿赂,换取大量金钱,包括金条。至少他所属政党的一半以上参议员要求他下台。有时候,我想向我们选出的官员们大声呼喊:「你们没有道德指南针吗?你们没有良知吗?」两个政党中都有坚持原则的人,但有太多人为了权力而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这样做的代价是削弱了信任。人际关系建立在信任之上。如果配偶无法信任对方,婚姻就会破裂。如果朋友无法信任同事,友谊也会结束。社会中的关系也是如此。我们现在面临的危机是,人们不信任塑造和引领我们社会的领袖或机构。爱德曼全球信任度调查 (Edelman Trust Barometer) 已经连续20多年来测量我们社会的信任情况。在2022年报告,他们对28个国家的超过36,000人进行了调查。也许最令人沮丧的调查结果是,近六成的人表示,不信任是他们的反应:除非有证据证明该人或机构值得信任。这种怀疑的解读方式带来的问题是,与持不同观点的人进行对话不是不可能,但变得困难。如果你不信任某人,你就不会给予他们所说的任何可信度,这意味著对话在开始之前就已经结束了。其中最严重的罪魁祸首之一是我们的政府,特别对民主是真诚的。根据2022年爱德曼全球信任度调查,先进民主国家中不到一半的人信任他们的制度:德国为46%,英国为44%,美国为43%。媒体受到了实质性的打击,对假新闻的担忧很高:76%的受访者表示他们担心假新闻会被用作一种武器。在这调查里,商业信任度位居首位,其次是非政府组织(我认为包括教会在内)。
我为什么告诉你们这些呢?因为你们将成为领袖:教会的领袖、教育机构的领袖、企业界的领袖以及社会的领袖。人们能够信任你们是绝对重要的。我并不是说你们不会犯错误,不幸的是,我们都会犯错。我曾经问过闻名的圣母大学校长特德.赫兹伯格神父 (Ted Hesburgh),他认为自己有多常犯错。他回答说:不超过10%的时间。我从未忘记他的这句话:我们会犯错,但我们必须限制这些错误。我希望我能说或我说过的话不会有错误,但这并不是事实。如果你身处领导职位并且经常公开发言,你会犯错误,例如,有人会给你错误的资讯,或者你会忘记你认为自己知道的事。纠正这些错误,然后继续前进。但是,在无知中做出的陈述错误和具有欺骗性的陈述错误之间是不同。人们需要领袖,但他们需要可以信任的领袖。我们需要那些说「是」时的真诚领袖,也需要那些在说「不」时的真诚领袖。愿每个听到你的「是」或「不」的人都明白,他们可以依赖你的承诺,可以相信你会坚守承诺。成为你所领导的人和你所在社会的道德榜样。世界迫切需要道德领袖。